English

五月进藏

1998-05-30 来源:光明日报 夏欣 我有话说

有些天定的事就只好不争。说在西藏最怕感冒,偏就在走前来了个感冒;说到高原就怕得肺水肿,还没出拉萨我就因肺水肿被送进了市第二人民医院,仰面盯着瓶装、袋装的药液淅淅沥沥地滴,难免有些心灰。但万念尚未俱尽,毕竟看了拉萨,毕竟在医院这白色世界所触及的也还是西藏。

央金一家和旅游旺季

晋美先生是西藏旅游局市场处的处长,他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主编的那份叫作《西藏旅游》的精美杂志。由于他近期要出远差,就留在局里应酬杂事。可这个季节家里的工作哪里简单,权且不提大大小小的接待,单是我们几个记者团掉队的病号就东一个西一个忙得他出汗。除了一天两次到我病房探视,他还要支应一些我本并不认识的朋友不断到我床前嘘寒问暖。医生、护士们对我更是关护有加。

晚上一个叫央金卓嘎的中年女子第二次坐在我的床前,她是医院另一科要在凌晨三点半接班的护士。她话不多,坐了一阵,我总算弄懂她的丈夫旺堆是晋美的同事,她于是兼有了探视我的责任。我便老熟人似的问并不曾谋面的旺堆忙什么。她说当临时导游,又笑说家里还有一个职业导游,刚刚家里那顿晚饭就是顿“壮行席”:旺堆被局里“抓差”去带一个新加坡团赴山南;而他们的大儿子加措接一个德国团去江孜,父子双双都是明天一大早出发。儿子是自费在北京二外学的德语。那年旺堆奉命到北京教藏语,两口子一合计,决心背水一战,投资让大儿子同到北京学本事。于是爷儿俩暂居北京,央金带着小儿子固守拉萨,夫妻婉同心,遥遥数千里云月隔阻,坚持了整整三年。旺堆的收入和一家几乎所有的积蓄都作了北京二外的学费。自费生不包分配,如今儿子虽还没有正式工作,但自己凭本事应聘到拉萨饭店作了导游。

央金告诉我,用自己的关系为儿子谋职这样的事旺堆是做不来的。“在阿里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这话时她形神里尽是骄傲却没有抱怨。她又说旺堆要求儿子很严,平时爷儿俩在家尽说些圈内的行话,儿子则文、史、哲、经一个劲给自己“充电”。可喜的是儿子独立接团后感觉很棒,虽说薪水不高。饭店还接到了外国游客的对他的表扬信呢。

央金承认她为父子俩准备了行装和饯行的晚餐,她必须习惯这样的分别。这个藏族家庭就这么提前进入了旅游旺季。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就是这个旅游之家的“强项”,在生活中却最派不上用场——因为休息日举家游玩出行的事几乎没有过。

才旦姑娘

拉萨蓝宝石般的一爿天空和亘古褐黄的远山在我来说是凝固的窗景,醒来只要睁着眼,视线就没从这扇窗移开过,直到晋美主编领进来阳光一样的一个藏族少女。

姑娘16岁,长的明眸皓齿,一条乌黑亮泽的发辫甩在脑后,皮肤带有高原紫外线沐射的特征。见我盯着她看,不知怎的她先把一副长长的金属耳饰取了下来。晋美说她是为我找的陪护,而姑娘说自己在拉萨财经学校的人家作保姆。天知道晋美是怎样煞费苦心把她找了来的。

姑娘说她的名字叫才旦,5年前从老家来到在财经学校工作的姨妈家帮着看小孩。从老家到拉萨只要乘三、两个小时的车子,但老家没有通电,冬天又冷,远比不上拉萨好。她在这儿学会了汉话以及拉萨藏语,原来不同地域的藏语区别也挺大。

才旦很尽职地看护我,把一切料理得妥妥贴贴,夜间也老是警醒着,一趟趟地找护士换药液。没事作了,她把美丽的长发瀑布般地散开,很仔细地梳理着。她说头发刚洗过,用洗衣粉洗的。这让我觉得奇怪,这里的藏族姑娘的发质好得人人可以拍头发广告,难道这里异常干燥的气候和强烈的紫外线不对姑娘们的美发构成威胁?我想这一定与她们常年食用酥油有关。才旦还向我展示了她们藏族女子常用的护肤品——一种乳白细沙粒状的油脂。

有次我昏昏醒来,看到才旦伏在床上,一手指指戳戳,正用心读着一本书。一问,是藏族小学第六册藏汉对照的汉语课本,是她的小表弟上学期用的。她并没有因此不好意思,告诉我她小时因为胆小耽误了上学,不识字,现在特别后悔。拉萨的小保姆除了雇主包管生活,是不领工资的。只是若干年后包找工作。她的一些同伴都先后有了工作。我劝她一定要设法脱盲学文化。“姨妈也是这样说的,”她垂下浓长的睫毛,若有所思。

端详她的眉眼五官,我常想象她穿本民族服装的楚楚模样。她说,她有好几身藏族服装,不过要到节日时才穿。这让我有种隐隐的遗憾。就好比听她在我枕边哼歌,虽说天生有歌才,但她哼碟里的流行歌曲,就没有唱藏族民歌那样酣畅顺耳,那流水般一唱三叹的美旋,直让我把高原的千古苍莽,夜雪晨晴全听了出来。

战士今年二十三

住的是急诊病房,深夜隐约觉得室外人声噪杂,早晨听护士和才旦说,来了个危重病人,是个当兵的,一直没有脱离危险。

“没希望了”。才旦不断向我通报那战士的情况。乘一组药液输完,换瓶子的当,我关掉氧气,起身倚着才旦,去抢救室看究竟。

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到一张铁灰无血色年轻的脸。无论多少导管器械作用在他的身体上,他却没有知觉,没有声息。除了医护人员,室内还守候着他的两个一筹莫展的战友。我设法叫出了其中的一个。

“他从昨天夜里送进来,到现在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个叫黄一龙的战士用毛巾擦拭着写满忧虑的脸,“我和他是江西同乡,刚刚探家回来,他还在我家住了两天。路上还可以,但是回家之前他因支气管炎住过一段医院,身体弱一些,哪知刚到营地人就软了,口吐白沫,再也叫他不应,连军区医院也送不及……”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那位昏迷着的战友的身份证和一张年初的住院单给我看,我记住了这样几个字“熊禄荣,男,1975年出生”。他们都是1995年从江西临川应征入伍的战士,现在人民解放军住西藏某部16团的独立运油营服役,是汽车兵,常年的任务是为驻藏边防部队运送所需物资。他们虽尚未独立执行过任务,但和老兵一起去过边防,知道什么叫惊心动魄。最近的一次是今年3月去中印边境,翻越那座大山时(想该是喜马拉雅山),变天了,顿时飞雪弥漫,山舞银蛇,使本来就万分险恶的山路又险恶万分,车轮打滑,车尾陡然甩向万丈悬崖,当时惊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我的目光在几个说话和不能说话军人身上移来移去,这就是对于我们来说遥远的边防。

黄一龙说,他们家中都有年迈的父母,他的姐姐去年出嫁后,父母身边便没有人了,这次离家时,母亲落泪了。

直到我出院返京,熊禄荣仍未脱离危险,大夫说,他是肺水肿后的高原昏迷。

临走隔着门上的玻璃,我再次凝望那张毫无生气的年轻的脸,以喜马拉雅般深重的心意为他祈祷和祝福。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